行走在哈尼族的村寨,猶如置身于一幅山水林田湖的圖畫中。仰望山上,那是一眾郁郁蔥蔥的森林矩陣;俯瞰山谷,那是一覽層層疊疊的壯美梯田。那經流不息的汩汩清泉,把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山高水長,千年時光。哈尼人乘自然之勢,斧人工神力,堅毅地演繹了一部由游牧民族到農耕民族嬗變的文化歷史,創造了壯麗美奐、生態智慧的人類農耕文明奇跡——哈尼梯田。
“四度同構”的生態智慧
追本溯源,哈尼族是一個遷徙而來的民族。他們原是長江、黃河上游甘川藏結合部的高原古氏羌族群落。因為戰爭,其中一部沿著怒江、瀾滄江、金沙江等高原河谷向溫暖的、水草豐足的、森林茂密的南方遷徙。一路上,經四川盆地到云貴高原,再從大理到昆明,以不斷埋藏武器的方式向人示好,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希望能有一塊容身之地,最終在哀牢山停住了腳步。
古往今來,遷徙總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或為了生存,或迫于無奈,九死一生。但是,幾乎所有成功的遷徙背后都有奇跡的產生。
對于哈尼人來說,哈尼梯田就是遷徙帶來的奇跡。那支走入密林的羌族部落漸漸融入當地,一支被稱為“和夷”的新興農耕民族在部落消失的地方崛起。一層一層的梯田向山腳下延伸,一捆一捆的禾谷背上山去,從此世世代代千年不息。用哈尼人自己的話說,梯田就是哈尼人,哈尼人就是梯田。那一條條的田埂是他們的筋骨,那一田田的紅泥和流淌的清泉是他們的血肉,那一枚枚搖曳的稻谷和一尾尾游動的鯽魚是他們的靈魂。
清晨,我行走在冬春交季的梯田里,呼吸著新鮮濕潤的空氣,聆聽著汩汩的流水,感受著光影的世界。“吸一口吧!”熱情的哈尼兄弟遞過來一個水煙筒,并用一根點火繩幫我點上,由于吸的勁大、回的氣快,結果造成了煙筒反水。
水,是這里的主題,是串聯“四度同構”的紐帶。水從高山森林而下,滋養村寨的人們,然后依次澆灌梯田,并沿層層梯田匯入江河。江河中的水在亞熱帶氣候的作用下,升騰凝結重新回到森林,循環往復如此千年。生態學家把這種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同框在一個畫面中稱為“四度同構”。
當年,哈尼族的先人選擇在海拔800米~2500米的高山區段停下腳步,是迫于無奈。然而,沒有當年的被迫,也就沒有今天的奇跡。當哈尼人在山林中與自然對話、為生存而戰的時候,他們學會了順應自然、利用自然,而不是破壞與污染。在當前生態環境面臨巨大壓力的形勢下,哈尼人的生態智慧給了我們足夠的啟發——面對自然,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自然天設大美梯田
大美梯田美在自然,更美在孩子們心中的那份純凈。在哈尼梯田,我看到一個彝族女老師帶著一群哈尼族孩子走在田野中,追逐嬉笑、迎風浴曬,在老師的指導下每個孩子創作了一幅自然之畫。
據介紹,哈尼族的孩子從小做的游戲就是制作梯田,男孩子每人一把小鋤頭,在地上模仿大人開梯田。雖然是玩耍,但是和大人們開梯田的程序完全一樣。先開水渠引水,然后筑起層層的田埂,把水引進“小梯田”里。女孩子則各背一個小笆籮,在開成的“梯田”里面玩捉黃鱔、摸泥鰍的游戲。
真正的美麗不是畫出來的,哈尼梯田作為經典的農耕文化和典范,隱沒在山林之中,鑲嵌在自然之間,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美。
千百年來,哈尼人用雙手在大自然中“打磨”和精心“雕琢”的哈尼梯田,是一種真正的無與倫比的大地藝術,其線條、韻律、節奏無不浸透著人文之美和自然之美。
置身哈尼梯田,白天陽光照射熠熠生輝,夜間繁星閃爍銀河九天。那種美麗讓人真實、令人陶醉,使人敬畏。它猶如“天梯”,層層階階,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彎曲婀娜,從山腳下到山頂端,從這山連到那山,田埂千回百轉,通往山寨、通往森林、通往河流、通往未來。“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春天像一塊塊綠茸茸的地毯,夏天似一階階澎湃著的綠浪,秋天如一幅幅金色的水墨畫,冬天則變成了一面面明亮的鏡子,映出山林的嫵媚、耀出云霧的靈動、照出天地的永恒。
然而,青翠碧綠,金色滿園,千池疊瑞,這只是她的表象。千年生態智慧更體現在高山濕地對自然生態的呵護中。
當年,哈尼族的先民來到這里時,由于連年山洪使水土大量流失,為保護賴以生存的家園,他們開始修埂筑壩,就勢彎曲、層級設置、減緩沖擊,漸漸補救了大自然的不足,慢慢形成了可以耕作的梯田。由此,也造就了一塊巨大的高山人工濕地,不僅實現了蓄洪防旱功能,還發揮了調節氣候的作用。前些年,云南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哈尼梯田水量豐沛竟然不受影響,尤其是梯田生長的紅稻米竟然基因千年都不退化,而且對化肥等極其敏感,一旦施肥便生稻瘟病,是實實在在的天然綠色食品。
因而,大美梯田,不僅美于景觀,更在于生態智慧的內涵;大美梯田,不僅在于收獲,更在于與大自然的和諧共生,大美梯田宣示了如何讓生命與自然一起達成永恒。
我們為哈尼梯田而歌,因為她順應了自然養育了一代代哈尼人;我們為哈尼人而歌,因為他們創造了人類的奇跡為世界貢獻了絕頂的生態智慧。
一首永遠的歌
“耕田要像土狗打洞,不怕爛泥沾在身上。做活要像黃牛犁地,再苦再累也不消忙。”這是哈尼族人栽秧時唱的歌。每當春耕時節,他們就會一邊插秧,一邊唱歌。那清脆嘹亮、委婉動聽的歌聲在田野中飄蕩,使人煥發精神,不僅唱出了勞動的干勁,還唱出了人們對五谷豐登、幸福生活的向往。
這就是他們的生產歌。在哈尼族,有一套關于自然山水、動物植物、生產生活和經驗智慧的完整的民間農業生產文化知識體系,簡化為《哈尼族四季生產調》,包括“引子、冬季、春季、夏季、秋季”五個單元。“引子”部分強調祖先傳承下來的四季生產歌對哈尼族的生存所具有的意義。其他四個部分按季節順序講述梯田的耕作程序、技術要領,以及與之相應的天文歷法知識、自然氣候變化規律、節慶祭典和人生禮儀規范等。
這些知識往往是在師徒、父子、母女中間,用口傳心授、言傳身教等方式,在梯田里、火塘邊、酒桌上、染布坊等場所進行傳授。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就這樣哈尼農耕生產生活在四季輪回中傳承了千百年。
然而,這些年,很多哈尼族的年輕人走出了寨子,走向了城市,融入了現代城市的生活大潮中,只偶爾在過年過節和農忙時回來。留在寨子里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孩子,男人們挽著寬腿褲、手持鎬頭,面朝水田背朝天地修葺著田埂;女人們則背著笆籮筐在田里,要么撿拾泥鰍,要么服侍田埂。有些梯田的埂已經很脆弱了,一旦有一個潰壩就會引起連鎖反應,尤其是雨季的時候。千年農耕文明,面臨著無人可守的局面。
讓我們欣慰的是,哈尼梯田被列為了世界文化遺產、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一批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開始重新回到寨子,他們將擔負起新的傳承責任與使命。在扶貧攻堅中,他們有的擔任了寨子的書記,有的被選為村主任,在他們的影響下,更多年輕人開始考慮返鄉耕耘這份鄉愁。
“布谷、布谷”。春天來了,一只布谷鳥從遙遠的天邊飛來。《哈尼族四季生產調》又將重新唱起來,希望這首生產調可以永遠地傳唱下去,讓智慧延續、讓奇跡延續。(李承峰)
作者簡介:
李承峰,中華環境保護基金會宣傳部主任,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曾發表《根植于生態文明沃土》、《天邊上的那條路》等多篇黨建文章和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