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光伏出海,到了爬坡過坎的考驗時刻。
2017年5月的一天,來自中國江蘇的鑄造工程師曹先生跟隨技術團隊來到了美國密歇根州距底特律不遠的一個小鎮。他們來自一家汽車產業鏈企業,訂單大多來自歐美市場。這里,是他們公司在美國建廠的第一站。
接下來的3個月里,曹先生要負責對美國當地招聘的工人進行技術指導,完成老板下的死命令——“打造本土化的生產車間”。由于首批工程師均為“旅游簽證”身份,3個月后,他將返回國內,再換下一批同事來支援生產。
一晃七年過去,曹先生已離開制造業一線。但據他描述,當年建起的這座工廠,如今仍在竭力摸索適應美國本土的生產管理模式,而隨著生產設備的逐步老化,這一任務也變得更加艱巨。
“最初赴美開疆拓土的那一批人,還是低估了在美國開工廠這件事的難度。” 曹先生對華夏能源網說。
如今,在新一輪全球化大背景下,中美關系卻在走下坡路,美國對中國企業的打壓、限制越來越無底線。無奈之下,中國光伏企業掀起了新一輪赴美建廠熱潮,畢竟,美國市場不能丟。
華夏能源網注意到,僅今年上半年,就有天合光能(SH:688599)、晶澳(SZ:002459)、隆基(SH:601012)、阿特斯(SH:688472)、TCL中環(SZ:002129)、昊能光電6家中國光伏企業宣布赴美建廠。加上之前已在美建廠的晶科能源(SH:688223)和賽拉弗,中國在美建廠的光伏企業已達8家。不完全統計,整體規劃產能超過16GW。
相比十余年前的集體赴美上市和這十幾年來的市場全球化”,赴美建廠開啟了中國光伏全球化的2.0時代。赴美建廠意味著生產全球化,是比資本全球化和貿易全球化更高級也更艱難的全球化。
中國光伏出海,到了爬坡過坎的考驗時刻。越過山丘,是一片星辰大海。
晶科能源位于美國佛羅里達州的組件廠 圖源:晶科能源
集體赴美背后的無奈
2023年以來,光伏企業赴美建廠呈現出集體性、集中化趨勢,合計總產能超過18GW。
先是今年1月,晶澳宣布投資6000萬美元,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租賃場地建設2GW光伏組件工廠,一個月后該項目投資額上升為12.44億元;
3月,隆基又宣布與美國清潔能源開發商Invenergy合資,在俄亥俄州建設5GW光伏組件制造廠;
4月,早在2017年就在美國設廠的晶科能源進一步擴產,宣布追加投入8137萬美元,在佛羅里達州杰克遜維爾市投資1 GW產能的太陽能組件生產線。
5月,浙江昊能光電股份有限公司也宣布投資3300萬美元,在南卡羅來納州建設1GW太陽能電池項目。
6月,阿特斯宣布投資超過2.5億美元,在德克薩斯州梅斯基特建立一家年產能5GW的組件生產基地;
9月11日,組件龍頭企業天合光能也跟上步伐,宣布斥資2億美元在美國德克薩斯州威爾默建設太陽能光伏組件工廠。該廠年產能約5GW,預計2024年投產;生產原料將使用在美國和歐洲采購的多晶硅。建成后,將為當地提供1500個工作崗位。
從經濟性上看,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中國才是光伏供應鏈所有環節最有成本優勢的地方:成本比印度低10%、比美國低20%、比歐洲低35%。這也是光伏這個草根產業在中國崛起的重要原因。
從這個角度看,去美國建廠在成本上沒有任何優勢,但為何主流廠商都義無反顧的要登陸美利堅?
中美貿易摩擦,是繞不開的話題,是中國光伏企業選擇赴美的最大推手。
早在2011年11月,美國商務部針對原產于中國的電池片、組件開展了“雙反”調查,直接導致中國光伏產品在美銷售額巨幅下滑。“雙反”陰影下,尚德破產,英利等企業遭受重創。2014年,美國又發起第二次“雙反”,對除2011年調查涉及的產品以外的其他電池片、組件開展反規避調查。
美國掀起的這場貿易摩擦延續了十年,中國光伏產業遭受了美方各個緯度的打擊。為了規避歐美“雙反”,部分中國光伏企業選擇去東南亞建廠。據美國官方統計,美國國內近些年安裝的光伏組件約四分之三來自東南亞。
東南亞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也擁有相對完備的制造業基礎。一位熟悉東南亞市場的出海人士告訴華夏能源網:“新能源制造業上中下游的大企業都在東南亞有布局,這里產業鏈相對成熟,不僅礦山、電池制造、組件生產等,甚至連電池回收都有成熟企業在做。”
如今,隨著美國反規避調查的落地,東南亞的口子也被堵上了。
8月18日,美國宣布了針對中國光伏產品反傾銷和反補貼措施的反規避調查終裁結果,認定五家中國光伏電池和組件企業在柬埔寨、馬來西亞、泰國和越南開展業務,“以避免繳納自2012年以來對中國制造的太陽能產品所征收的關稅。”這五家企業為比亞迪香港、阿特斯、天合光能、隆基樂葉與新東方太陽能,將再度面臨懲罰性關稅。
當正常貿易被阻隔,中國光伏企業只能硬著頭皮將制造工廠建到美國本土,以繞開關稅壁壘。這是企業的理性選擇,卻也是無可奈何。
當年曹先生所在公司選擇奔赴底特律,也是同樣的原因。由于其產品訂單90%來自歐美市場,在出口時被征收高達25%的關稅。為了保住訂單,決策層咬牙決定去美國建廠。
“我們行業屬于汽車行業上游,毛利率本身就不高,美國制造、美國銷售,可以省去關稅成本,保住本來就不高的利潤。這本經濟賬勉強還能算得過來。”曹先生告訴華夏能源網說。
美利堅的“大棒和甜棗”
從福耀玻璃沖到全球汽車玻璃市占率第一,雅迪電動車通過代工在全球贏得超7000萬用戶,再到中國光伏軍團“征戰”全球,中國制造在全世界創造了無數神話。
然而,代表大國制造業實力的Made in China,卻在不容樂觀的國際貿易環境下被貼上了“低價傾銷”標簽,成了歐美大國施加制裁的“把柄”。
美國歷年對中國光伏制裁法案
在現有規則下,赴美建廠是規避貿易壁壘的最后一招(例如,去年12月,晶科就是憑著在美國建廠和與德國瓦克的7萬噸硅料長協,得以通過美國海關“暫扣令”檢查,進入美國市場)。海外建廠還有一個優勢,就是可以順暢出口到發達國家,比如日本和歐洲市場。
當然,在規避貿易摩擦之外,美國市場也有巨大價值,是中國光伏企業海外掘金的一片富礦。
首先,美國市場對光伏產品需求巨大,但本土產能嚴重不足。
美國是世界第二大單一光伏市場,規模大,增速快,有較大利潤空間。2022年,美國光伏新增裝機量已超過20GW;按規劃,到2024年底這個數據將達到63GW,意味著今明兩年裝機增長將接近80%。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目前美國本土現有組件產能僅有不到7GW。
美國本土的組件價格比國際市場高0.1美元/W左右;而在毛利率方面,美國本土到2023年底“能達到26%-32%”(據BNEF報告),這遠比國內一體化光伏組件百分之十幾的利潤水平更有吸引力。能有如此高的利潤水平,與美國對本土光伏產業鏈的大力扶持有關。
其次,美國對本土制造業推出了一攬子補貼計劃,赴美建廠可享受到好處。
從特朗普到拜登上任,美國的國策一直是支持“制造業回流本土”,尤其是新能源制造更是回流的重點。美國雖然一直打擊來自中國的光伏產品(目的也是保護美國本土制造),但對中國光伏企業等外商去美國建廠卻持歡迎態度。
2022年8月,美國總統拜登發布了通脹削減法案(IRA),計劃拿出約3690億美元扶持本土清潔能源的發展。激勵政策包括:針對設施和設備投資提供30%的投資稅收抵免,期限與基礎投資稅收抵免政策(ITC)一致。另一方面,按照硅料3美元/kg,硅片12美元/㎡,電池片0.04美元/W,組件0.07美元/W的單價標準向企業發放補貼。
IRA法案十年的有效期,對外商企業很有吸引力,能夠在初期投資成本上對外商企業給出可見的扶持。有新能源從業人士就透露,目前補貼總額占據美國組件售價的一半。有業內人士就此算了一筆賬:一個產能5GW的組件工廠依靠稅收抵免,2年時間就可以收回2.5億美元的投資成本。
在高額關稅的“大棒”和扶持補貼政策的“甜棗”下,中國的光伏企業開啟了戰略性的建廠行動,以美國本土制造來保持在美國的市場占有率。
赴美之難:這些“坑”不得不防
當中國光伏企業在為赴美建廠摩拳擦掌之時,挑戰也不可低估,多重風險是中企需要提前做好準備的。
第一個“坑”在于,美國人的補貼并不好拿。
臺積電就是前車之鑒。于2020年選擇赴美建廠的臺積電,自掏腰包400億美元在亞利桑那州建設晶圓代工廠后,卻發現此前預期高達530億美元的補貼難以兌現——不僅補貼門檻高得驚人,還要以企業上繳技術、人才、關鍵數據等商業機密為代價。
臺積電在亞利桑那州的晶圓廠。圖源:臺積電官網
今年5 月12 日,美國發布IRA法案對激勵補貼細則作出規定,可獲補貼的可再生能源發電產品系統必須滿足兩點要求:一、鋼鐵部分需100%來自美國本土;二、構成系統的“制成產品”中美國本土制造價值量占比超過40%,2023至2025年占比逐年提升至45%/50%/55%。
所謂 “制成產品”包括光伏跟蹤器、光伏組件和光伏逆變器,如果不在美國生產,就拿不到當地補貼。
實際上,美國太陽能供應鏈存在重大缺口,例如硅錠、硅片生產力不足,逆變器、光伏玻璃的產能有限,如果中企大部分零部件從美國本土采購,可能根本無法滿足生產供應。也正因為如此,中國光伏龍頭們的赴美之旅,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投資規模相對較小的組件工廠,政策試水意味較濃。
第二個“坑”,是投資成本與管理成本雙高。
前述工程師曹先生對華夏能源網回憶,當初在美國建廠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一次性投入成本很高,工人管理文化也與國內大不相同。
美國對工廠產線建設,有著和國內不同的標準。“美國對工廠工作環境有專門的標準,比如車間溫度、供水等都有硬性要求。為了達標,我們收購來的車間內必須配備空調,公司一次性投入了300萬美元的空調費用,比國內同樣產能的產線要求高多了。”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來自晶澳。作為光伏業內的成本控制“高手”,晶澳在美國的組件工廠2GW的產能,投資規模居然達到12.44億——與國內5800萬元/GW 建設成本相比,美國的投資成本是國內的十倍。
美國建廠在招工、管理上也面臨不低的成本。據Infolink Consulting的資深光伏分析師方思淳的調研,美國的人工、水電成本比中國高出十分之一,加之部分組件輔材依賴進口,成本還會再增加10%-25%。
曹先生透露,2017~2019年期間,在美招聘的一線工人時薪最低12美元,高的要達到26-30美元,每天工作時間“嚴格不超過8小時”。這意味著一線工人的日薪最低也要700元人民幣,折合月薪15400元人民幣。
更要命的是,如此高的用工成本,招來的美國工人卻經常“掉鏈子”。曹先生深有感觸地表示:美國的工人十分注重勞動者權利,并有強大的工會提供保障。完善的工會制度,使得企業與工人之間的勞資關系常常陷入博弈,從而導致不間斷的“減產”。美國工人也沒有“加班”的概念,遇到急需趕工,經常是“開雙倍工資也沒人加班”。這導致當地工廠的生產效率遠遠低于國內。
此外,由于中美兩國制造業標準有所不同,“在國內每一個生產環節可以靠足夠多的人工來實現品控,在美國是沒有的。一旦一批零件下線時良品率不足,就全部要積壓待處理。”曹先生回憶,最嚴重的一次,下線了四、五百件異常品,直到終檢時才發現,有嚴重問題的部分零件只能“報廢”處理。
“這在中國是很嚴重的質量事故,員工一定會被被追責罰款,但是在美國就沒辦法罰。”曹先生說道。
美國工人的“拉胯”,不得不靠中方技術人員來彌補——他們成了“救火隊員”,哪里需要就去哪里頂上,每天工作時間超過12個小時。另外受限于簽證問題,平均5個月左右就要換一批中方員工赴美支援,類似“車輪戰”的工作模式持續了很長時間,赴美中國員工團也從起初的7個人擴大到30多個人,外派人員的薪酬也構成了一筆不低的成本。
這座工廠所屬的企業,最終迫于高昂成本,在2021年選擇了轉道去墨西哥建設新廠。
作為親歷者曹先生想提醒中國光伏企業決策層:“不要低估了赴美成本和難度,要提前做好規劃。”
赴美雖難,也阻擋不了中國光伏企業的海外建廠熱潮,畢竟,全球市場不能丟。從赴美建廠開始,中國光伏企業將真正開啟“全球化”2.0時代,這是一片滿是荊棘與鮮花的路途。
中國光伏能不能真正扛起“中國創造”的大旗,打造出“立足全球、服務全球”的國際化品牌,就看這一次的出海之行了。